
很欣賞這樣一句話:生命,是一場虛妄。
其實,經年過往,每個人何嘗不是在這場虛妄里跋涉?在真實的笑里哭著,在真實的哭里笑著,一箋煙雨,半簾幽夢,許多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生活,不是不寂寞,只是不想說。
生命中,總有一些令人唏噓的空白,有些人,讓你牽掛,卻不能相守;有些東西,讓你羨慕,卻不能擁有;有些錯過,讓你留戀,卻終生遺憾。
在這喧鬧的凡塵,我們需要有適合自己的地方,用來安放靈魂。也許,是一座安靜宅院;也許,是一本無字經書;也許,是一條迷津小路。只要是自己心之所往,便是驛站,為了將來起程時,不再那么迷惘。
紅塵三千丈,念在山水間。生活,不總是一帆風順。因為愛,所以放手;因為放手,所以沉默;因為一份懂得,所以安心著一個回眸。
也許,有風有雨的日子,才承載了生命的厚重;風輕云淡的日子,更適于靜靜領悟。
深深懂得: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符合想象。有些時候,山是水的故事,云是風的故事;有些時候,星不是夜的故事,情不是愛的故事。
生命的旅途中,許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許多事看著、看著,就淡了;許多夢做著、做著,就斷了;許多淚流著、流著,就干了。
人生,原本就是風塵中的滄海桑田,只是,回眸處,世態炎涼演繹成了苦辣酸甜。
其實,不是不深情,是曾經情太深;不是不懂愛,是愛過知酒濃。
盈一抹領悟,收藏點點滴滴的快樂,經年流轉,透過指尖的溫度,期許歲月靜好,這一路走來,你會發現,生活于我們,溫暖,一直是一種牽引,不是嗎?于生活的海洋中踏浪,云帆盡頭,輕回眸,處處是別有洞天,云淡風輕。
給生命一個微笑的理由吧,別讓自己的心承載太多的負重;給自己一個取暖的方式吧,以風的執念求索,以蓮的姿態恬淡,盈一抹微笑,將歲月打磨成人生枝頭最美的風景。
心中若有桃花源,何處不是水云間?
2、陽關雪
中國古代,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文官之顯赫,在官而不在文,他們作為文人的一面,在官場也是無足觀的。但是事情又很怪異,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桿竹管筆偶爾涂劃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頂著濃冽的秋霜登臨過黃鶴樓,還在一個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圍,人頭濟濟,差不多絕大多數人的心頭,都回蕩著那幾首不必引述的詩。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背誦。孩子們的想象,誠懇而逼真。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寺,早在心頭自行搭建。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著對詩境實地的踏訪。為童年,為歷史,為許多無法言傳的原因。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著什么法術呢?
今天,我沖著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出發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頭看天,又說:“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鉆進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沒有,連一個皺折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盯著一棵樹,趕過去,然后再盯著一塊石頭,趕過去。在這里,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于是,只好抬起頭來看天。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濕痕。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并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那全是遠年的墳堆。
這里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為城里人的喪葬之地。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坍,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它們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里是古戰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里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發,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于朔風中的軍旗。隨著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于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半行墨跡?史官們把卷帙一片片翻過,于是,這塊土地也有了一層層的沉埋。堆積如山的二十五史,寫在這個荒原上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因為這兒畢竟是歷代王國的邊遠地帶,長久擔負著保衛華夏疆域的使命。所以,這些沙堆還站立得較為自在,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就像干寒單調的土地一樣,出現在西北邊陲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在中原內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復、花草掩蔭,歲月的迷宮會讓最清醒的頭腦脹得發昏,晨鐘暮鼓的音響總是那樣的詭秘和乖戾。那兒,沒有這么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發悶,無數不知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不像這兒,能夠袒露出一帙風干的青史,讓我用20世紀的腳步去匆匆撫摩。
遠處已有樹影。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個坡,猛一抬頭,看見不遠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扎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才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么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臺還在,這就是剛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后的寒風中抖動。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積著雪,層層疊疊,直伸天際。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對于這么一個陽關,他的筆底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色,而只是纏綿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著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范。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嘆,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風范,在李白、高適、岑參那里,煥發得越加豪邁。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靜,神采那么自信。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于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蘇醒、對前途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會更沉著、更安詳。在歐洲,這些藝術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固執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誰都能計算,他們的事情發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卻沒有把它的屬于藝術家的自信延續久遠。陽關的風雪,竟愈見凄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復討論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點娛樂。歷史老人凜然肅然,扭過頭去,顫巍巍地重又邁向三皇五帝的宗譜。這里,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畫風隨之黯然。陽關,再也難于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還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謫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么多嘆息的吹拂,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后,沙墳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后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罷,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
3、暖暖的記憶
世上最無情的是時間,最留不住的便是光陰,記憶的年輪轉了一圈又一圈,歲月的腳步滄桑了余秋雨散文精品:指尖浮華,掬一捧光陰,細數過往的倒影,那深深淺淺的字行里留下的淡淡靜好,便是時光給的暖。
流年似水,總喜歡穿心而過,清淺的日子,在平淡中日漸變暖,季節變暖,心也變得柔軟起來,總想抓住一些季節的東西,時光卻在我的指縫間溜走。
五月的春風輕柔的吹過臉龐,枝頭的綠意日漸濃綠,窗臺上那幾盆花,越發得雅致,人生,一眼回眸便是一個風景,一個轉身便是一段旅程,心痕過處,風景依然,生命中總有些記憶停留在心底,聽一首歌會想起一個人,看一段故事會勾起一段過往,誰曾在誰的青春里走過,留下了淺淺的笑魘;誰曾在誰的花季里停留,溫暖了想念;誰曾在誰的紅塵中駐足,如歌的歲月中書寫余秋雨散文精品:著如夢的詩行,明媚著曾經的過往。
時光荏苒花染涼意,滄桑了誰的容顏?寂寞流年,你曾為誰染指悲傷?美好總是短暫的,如天上流星,轉瞬即逝,但那些遺落在風中的,會在時光中沉淀成淡淡的花香,芬芳一生。
初夏的光線格外清新,倚在窗前,讓陽光穿過窗欞,灑在床前的書本上,我喜歡陽光的味道,喜歡這份靜好,不喧鬧,清新,自然,生命便在這暖暖的陽光里散發著馨香。
行走于塵世間,當所有的過往都沉淀下來,時光流逝中念念不忘的仍然只有美好,常常問自己:幸福是什么?小時候幸福是一種愿望,長大了幸福是一種領悟,其實每天早晨迎著朝霞,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行走在在形色匆匆的人群里,為了心中的執著而努力,就是幸福,幸福可以是媽媽的嘮叨,孩子的笑臉,只要心變得簡單,你會發現其實幸福一直都在。
或許此生注定便是個善感的女子,一直相信有一種愛,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融入生命,或許人生不可能永如初見,但時光深處,抓住愛人的手,在平淡的歲月里守著一份細水長流的愛,風雨同舟不離不棄,這份情會比初見更美,更雋永,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所有,包括白余秋雨散文精品:發與皺紋。
人總是喜歡在失去的時候才覺得美好,不再年輕了會說年輕真好,病了會說健康真好,其實要學會活在當下,子欲孝而親不待,世界上最不能等的就是盡孝,要珍惜親情;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要珍惜愛情;朋友是一生的財富,所以要珍惜友情,生命中值得珍惜的太多了,光陰是留不住的,我們能做的就是放下該放下的,珍惜所擁有的,隨遇而安。
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和尚不辭辛苦采得各色花種,想種在寺院里。哪知摔了一跤,花種灑在地上。和尚忙用掃帚去掃,又遇大風將花種吹得滿院皆是。和尚更努力地去掃,又突降大雨將花種沖入泥土中,再也找不著了。和尚只好自認倒霉。哪知第二年春天,竟是滿院鮮花盛開。和尚悟道:凡事要隨遇而安,順其自然。
記憶的年輪轉了一圈又一圈,歲月的腳步滄桑了指尖浮華,感謝歲月給我一方晴空,讓我帶著一顆明媚如初的心,過好生命中的每一天;感謝生活給我溫暖,讓我在平淡的時光里細數人間煙火,笑看月缺月圓,或許時光可以老去,光陰的對面,永不老卻的是愛和溫暖,回眸間,愿愛我們的人和我們愛著的人都健康幸福,如此足矣。
4、道士塔
莫高窟大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著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從幾座坍弛的來看,塔心豎一木樁,四周以黃泥塑成,基座壘以青磚。歷來住持莫高窟的僧侶都不富裕,從這里也可找見證明。夕陽西下,朔風凜冽,這個破落的塔群更顯得悲涼。
有一座塔,由于修建年代較近,保存得較為完整。塔身有碑文,移步讀去,猛然一驚,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個王圓箓!
歷史已有記載,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我見過他的照片,穿著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遇見的一個中國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民,逃荒到甘肅,做了道士。幾經轉折,不幸由他當了莫高窟的家,把持著中國古代最燦爛的文化。他從外國冒險家手里接過極少的錢財,讓他們把難以計數的敦煌文物一箱箱運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只得一次次屈辱地從外國博物館買取敦煌文獻的微縮膠卷,嘆息一聲,走到放大機前。
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泄也只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讓他這具無知的軀體全然肩起這筆文化重債,連我們也會覺得無聊。
這是一個巨大的民族悲劇。王道士只是這出悲劇中錯步上前的小丑。一位年輕詩人寫道,那天傍晚,當冒險家斯坦因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啟程,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天凄艷的晚霞。那里,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真不知道一個堂堂佛教圣地,怎么會讓一個道士來看管。中國的文官都到哪里去了,他們滔滔的奏招怎么從不提一句敦煌的事由?
其時已是20世紀初年,歐美的藝術家正在醞釀著新世紀的突破。羅丹正在他的工作室里雕塑,雷諾阿、德加、塞尚已處于創作晚期,馬奈早就展出過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他們中有人已向東方藝術投來歆羨的目光,而敦煌藝術,正在王道士手上。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歡到洞窟里轉轉,就像一個老農,看看他的宅院。他對洞窟里的壁畫有點不滿,暗乎乎的,看著有點眼花。亮堂一點多好呢,他找了兩個幫手,拎來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裝上一個長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開始他的粉刷。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顏六色還隱隱顯現,農民做事就講個認真,他再細細刷上第二遍。這兒空氣干燥,一會兒石灰已經干透。什么也沒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了一片凈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順便打聽了一下石灰的市價。他算來算去,覺得暫時沒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這幾個吧,他達觀地放下了刷把。
當幾面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塑雕就顯得過分惹眼。在一個干干凈凈的農舍里,她們婀娜的體態過于招搖,她們柔美的淺笑有點尷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個道士,何不在這里搞上幾個天師、靈宮菩薩?他吩咐幫手去借幾個鐵錘,讓原先幾座塑雕委曲一下。事情干得不賴,纔幾下,婀娜的體態變成碎片,柔美的淺笑變成了泥巴。聽說鄰村有幾個泥匠,請了來,拌點泥,開始堆塑他的天師和靈宮。泥匠說從沒干過這種活計,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點意思就成。于是,像頑童堆造雪人,這里是鼻子,這里是手腳,總算也能穩穩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它們刷白。畫一雙眼,還有胡子,像模象樣。道士吐了一口氣,謝過幾個泥匠,再作下一步籌劃。
今天我走進這幾個洞窟,對著慘白的墻壁、慘白的怪像,腦中也是一片慘白。我幾乎不會言動,眼前直晃動著那些刷把和鐵錘。“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見王道士轉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閑人何必喧嘩?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聲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1900年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著一個洞窟中的積沙。沒想到墻壁一震,裂開一條縫,里邊似乎還有一個隱藏的洞穴。王道士有點奇怪,急忙把洞穴打開,嗬,滿滿實實一洞的古物!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這天早晨,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著這個洞穴建立。無數纔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中國的榮耀和恥辱,將由這個洞穴吞吐。
現在,他正銜著旱煙管,扒在洞窟里隨手撿翻。他當然看不懂這些東西,只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為何正好我在這兒時墻壁裂縫了呢?或許是神對我的酬勞。趁下次到縣城,撿了幾個經卷給縣長看看,順便說說這樁奇事。
縣長是個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分量。不久甘肅學臺葉熾昌也知道了,他是金石學家,懂得洞窟的價值,建議藩臺把這些文物運到省城保管。但是東西很多,運費不低,官僚們又猶豫了。只有王道士一次次隨手取一點出來的文物,在官場上送來送去。
中國是窮。但只要看看這些官僚豪華的生活排場,就知道絕不會窮到籌不出這筆運費。中國官員也不是都沒有學問,他們也已在窗明幾凈的書房里翻動出土經卷,推測著書寫朝代了。但他們沒有那副赤腸,下個決心,把祖國的遺產好好保護一下。他們文雅地摸著胡須,吩咐手下:“什么時候,叫那個道士再送幾件來!”已得的幾件,包裝一下,算是送給哪位京官的生日禮品。
就在這時,歐美的學者、漢學家、考古家、冒險家,卻不遠萬里,風餐露宿,朝敦煌趕來。他們愿意變賣掉自己的全部財產,充作偷運一兩件文物回去的路費。他們愿意吃苦,愿意冒著葬身沙漠的危險,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殺的準備,朝這個剛剛打開的洞窟趕來。他們在沙漠里燃起了股股炊煙,而中國官員的客廳里,也正茶香縷縷。
沒有任何關卡,沒有任何手續,外國人直接走到了那個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磚、上了一把鎖,鑰匙掛在王道士的褲腰帶上。外國人未免有點遺憾,他們萬里沖刺的最后一站,沒有遇到森嚴的文物保護官邸,沒有碰見冷漠的博物館館長,甚至沒有遇到看守和門衛,一切的一切,竟是這個骯臟的土道士。他們只得幽默地聳聳肩。
略略交談幾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設想好的種種方案純屬多余,道士要的只是一筆最輕松的小買賣。就像用兩枚針換一只雞,一顆鈕扣換一籃青菜。要詳細地復述這筆交換帳,也許我的筆會不太沈穩,我只能簡略地說:1905年10月,俄國人勃奧魯切夫用一點點隨身帶著的俄國商品,換取了一大批文書經卷;190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迭子銀元換取了24大箱經卷、5箱織絹和繪畫;1908年7月,法國人怕希和又用少量銀元換去了10大車、6000多卷寫本和畫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難以想象的低價換取了300多卷寫本和兩尊唐塑;1914年,斯坦國第二次又來,仍用一點銀元換去了5大箱、600多卷經卷;……
道士也有過猶豫,怕這樣會得罪了神。解除這種猶豫十分簡單,那個斯坦國就哄他說,自己十分崇拜唐僧,這次是倒溯著唐僧的腳印,從印度到中國取經來了。好,既然是洋唐僧,那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開了門。這里不用任何外交辭令,只需要幾句現編的童話。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車,又一大車。都裝好了,扎緊了。吁——,車隊出發了。
沒有走向省城,因為老爺早就說過,沒有運費。好吧,那就運到倫敦,運到巴黎,運到彼得堡,運到東京。
王道士頻頻點頭,深深鞠躬,還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稱斯坦因為“司大人諱代諾”,稱伯希和為“貝大人諱希和”。他的口袋里有了一些沈甸甸的銀元,這是平常化緣時很難得到的。他依依惜別,感謝司大人、貝大人的“布施”。車隊已經駛遠,他還站在路口。沙漠上,兩道深深的車轍。
斯坦因他們回到國外,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他們的學術報告和探險報告,時時激起如雷的掌聲。他們的敘述中常常提到古怪的王道士,讓外國聽眾感到,從這么一個蠢人手中搶救出這筆遺產,是多么重要。他們不斷暗示,是他們的長途跋涉,使敦煌文獻從黑暗走向光明。
他們都是富有實干精神的學者,在學術上,我可以佩服他們。但是,他們的論述中遺忘了一些極基本的前提。出來辯駁為時已晚,我心頭只是浮現出一個當代中國青年的幾行詩句,那是他寫給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勛爵的:
我好恨
稗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著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戰馬
遠遠離開這天的帥旗
離開如云的戰陣
決勝負于城下
對于這批學者,這些詩句或許太硬。但我確實想用這種方式,攔住他們的車隊。對視著,站立在沙漠里。他們會說,你們無力研究;那么好,先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比比學問高低。什么都成,就是不能這么悄悄地運走祖先給我們的遺贈。
我不禁又嘆息了,要是車隊果真被我攔下來了,然后怎么辦呢?我只得送繳當時的京城,運費姑且不計。但當時,洞窟文獻不是確也有一批送京的嗎?其情景是,沒裝木箱,只用席子亂捆,沿途官員伸手進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兒歇腳又得留下幾捆,結果,到京城時已零零落落,不成樣子。
偌大的中國,竟存不下幾卷經文!比之于被官員大量糟踐的情景,我有時甚至想狠心說一句:寧肯存放在倫敦博物館里!這句話終究說得不太舒心。被我攔住的車隊,究竟應該駛向哪里?這里也難,那里也難,我只能讓它停駐在沙漠里,然后大哭一場。
我好恨!
不止是我在恨。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比我恨得還狠。他們不愿意抒發感情,只是鐵板著臉,一鉆幾十年,研究敦煌文獻。文獻的膠卷可以從外國買來,越是屈辱越是加緊鉆研。
我去時,一次敦煌學國際學術討論會正在莫高窟舉行。幾天會罷,一位日本學者用沉重的聲調作了一個說明:『我想糾正一個過去的說法。這幾年的成果已經表明,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也在中國!“
中國的專家沒有太大的激動,他們默默地離開了會場,走過王道士的圓寂塔前。
5、閑語梧桐
梧桐就在我們住的那幢樓的前面,在花圃和草地的中央,在曲徑通幽的那個拐彎口,整日整夜地與我們對視。
它要比別處的其他樹大出許多,足有合抱之粗,如一位”偉丈夫“,向空中伸展;又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繁茂的葉子如長發,披肩掩面,甚至遮住了整個身軀。我猜想,當初它的身邊定然有許多的樹苗和它并肩成長,后來,或許因為環境規劃需要,被砍伐了;或許就是它本身的素質好,頑強地堅持下來。它從從容容地走過歲月的風雨,高大起來了。閑來臨窗讀樹已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某日,母親從北方來信:寒潮來了,注意保暖御寒。入夜,便加了一床被子。果然,夜半有呼風嘯雨緊叩窗欞。我從酣夢里驚醒,聽到那冷雨滴落空階如原始的打擊樂。于是無眠,想起家信。想起母親說起的家譜,想起外祖父風雨如晦的際遇。外祖父是地方上知名的教育家,一生兩袖清風獻給桑梓教育事業,放棄了幾次外聘高就的機會。然而,在那史無前例的歲月里,他不愿屈從于非人的折磨,在一個冷雨的冬夜,飲恨自盡。我無緣見到他老人家,只是從小舅家讀到一張黑色鏡框里肅然的面容。我不敢說畫師的技藝有多高,只是堅信那雙眼睛是傳了神的。每次站到它跟前,總有一種情思嬗傳于我,冥冥之中,與我的心靈默默碰撞。
浮想聯翩,伴以風雨大作,了無睡意,就獨自披衣臨窗。夜如墨染,頃刻間我也融入這濃稠的夜色中了。驚奇地發現,天邊竟有幾顆寒星眨巴著瞌睡的眼!先前原是錯覺,根本就沒有下雨,只有風,粗暴狂虐的北風。這時,最讓我”心有戚戚“的便是不遠處的那株梧桐了。只能依稀看到它黛青色的輪廓,承受著一份天邊的蒼涼。陣風過處,是葉葉枝枝互相簇擁顫起的呼號,時而像俄羅斯民謠,時而像若有若無的詩歌。不知怎的,外祖父的遺像又驀然浮上眼簾,似與這株沉默的梧桐有種無法言喻的契合。不求巨臂擎天的聞達,但也有蔭庇一方的坦蕩。
次日醒來,紅日滿窗,竟是大晴。
惦念的是那一樹黃葉。推開窗欞,讀到的樹,竟是一個顯山露水的甲骨文字;沒有昨日那遮天蔽日的葉子,剩下的是虬樹挺干。我的心像是被誰擱上了一塊沉重的冰,無法再幻作一只鳥,向那棵樹飛去了。這一夜的風呵,就凋零了滿樹的生命!而風又奈你何,墜落的終要墜落,無須挽留,你還有一身傲骨與春天之前的整個冬季抗爭!
于是,我讀懂了梧桐的寂寞,不是慨嘆韶華流逝的漠然,不是哀怨人潮人海中的孤寂,而是一種禪意,一種寧靜和虛空的玄奧,服從自然又抗衡自然,洞悉自然又糊涂自然,任風雕雨蝕,四季輪回,日月如晦,花開花落,好一種從容淡泊的大度!不禁又感慨起外祖父的英年早逝,悲哀起他屈從天命的無奈、悲哀起那個年代里的人們。
又是一陣熟悉的樹葉婆娑的沙沙聲響,親切地叩擊著耳鼓。俯目望去,一個紅衣女孩雀躍在那黃葉覆蓋的小徑,那模樣似乎每一片葉子都在為她青春的步履伴奏。此刻,我的窗臺上,撲進一闕蓬松的陽光,灑在案前昨夜未曾合上的一卷舊書上。
6、成熟是一種光輝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能夠看得很遠卻又并不陡峭的高度。
我一直認為,某個時期,某個社會,即使所有的青年人和老年人都中魔了,只要中年人不荒唐,事情就壞不到哪里去。
在中年,青澀的生命之果變得如此豐滿,喧鬧的青春沖撞沉淀成了雍容華貴,連繁重的社會責任也有可能溶解為日常的生活情態。
到了該自立的年歲還不知道精神上的自立,這是中國很多中年人的共同悲劇。
天天期待著上級的指示、群眾的意見、家人的說法,然后才能跨出每一步——這是尚未精神斷奶的標志。
最可怕的是,誰也沒有斷奶,而社會上又沒有那么多上好的乳汁,因此開始了對各種偽劣飲料的集體吮吸。
在一片響亮而整齊的吮吸聲上面,是那些爬滿皺紋卻還未蒼老的臉。
中年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自己的老年。
如今天天節衣縮食、不茍言笑、忍氣吞聲,都是在爭取著一個有尊嚴、有資財、有自由的老年。
但是,我們無數次看到了,一個窩囊的中年抵達不到一個歡快的老年。這正像江河,一個渾濁的上段不可能帶來一個清澈的下段。
習慣了郁悶的,只能延續郁悶;習慣了卑瑣的,只能保持卑瑣。而且,由于暮色蒼茫間的體力不支、友朋散失,郁悶只能更加郁悶,卑瑣只能更加卑瑣。
只有在中年樹起獨立的桅桿,揚起高高的白帆,唱出響亮的歌聲,才會有好風為你鼓勁,群鷗為你引路,找到一個個都在歡迎你的安靜港灣,供你細細選擇。
中年人的堅守,應該從觀點上升到人格,而人格難以言表。
在中年人眼前,大批的對峙消解了,早年的對手失蹤了,昨天的敵人無恨了,更多的是把老老少少各色人等照顧在自己身邊。
請不要小看這”照顧“二字,中年人的魅力至少有一半與此相關。
中年人失去方寸的主要特征是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會兒要別人像對待青年那樣關愛自己,一會兒又要別人像對待老人那樣尊敬自己。
西方一位哲人說,只有飽經滄桑的老人才會領悟真正的人生哲理,同樣一句話,出自老人之口比出自青年之口厚重百倍。對此,我不能全然茍同。
哲理產生在兩種相反力量的周旋之中,因此它更垂青于中年。世上一切杰出的哲學家都在中年完成了他們的思想體系,便是證據。
老年是如詩的年歲。這種說法不是為了奉承長輩。
中年太實際、太繁忙,在整體上算不得詩。青年時代常常被詩化,但青年時代的詩太多激情而缺少意境,按我的標準,缺少意境就算不得好詩。
只有到了老年,沉重的使命已經卸除,生活的甘苦也已了然,萬丈紅塵已移到遠處,靜下來的周際環境和放慢了的生命節奏加在一起,構成了一種總結性、歸納性的輕微和聲,詩的意境出現了。
向往峰巔,向往高度,結果峰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
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谷。
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構成了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于是急急地來試探下山的陡坡。
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現不了什么,上了高峰又抓住不了什么。
看來,注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7、廬山
找到廬山不是專門去旅游,是與一大群文人一起去開會的,時間是1979年夏天。那里召開的,是一個全國規模的文藝理論討論會。
廬山本是夏天開會的好地方,但據所知,那里好像從來沒有開過文人大會。原因說起來太復雜,不管怎樣,現在總算有了第一回。
但是,回過去看,廬山本來倒是文人的天地。在未上廬山之時我就有一些零碎的印象,好像是中國早期最偉大的文人之一司馬遷”南登廬山“并記之于《史記》之后,這座山就開始了它的文化旅程。在兩晉南北朝時期,它的文化濃度之高,幾乎要鶴立于全國名山中了。那時,佛學宗師慧遠和道學宗師陸修靜曾先后在廬山弘揚教義,他們駐足的東林寺和簡寂觀便成了此后中國文化的兩個重要的精神棲息點。這兩人中間,慧遠的文學氣息頗重,他的五言詩《游廬山》寫得不錯,而那篇600多字的《廬山記》則是我更為喜的山水文學佳品。但是,使得這一僧一道突然與廬山一起變得文采斐然的,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差不多的時候廬山還擁有過陶淵明和謝靈運。陶淵明的歸隱行跡、山水情懷和千古詩句都與廬山密不可分,謝靈運的名氣趕不上陶淵明,卻也算得上我國文學史上五言山水詩的鼻祖。這兩位大詩人把廬山的山水作了高品位的詩化墊基,再加上那一僧一道,整個廬山就堂而皇之地進入了中國文化史。
后來的人們似乎一直著迷于慧遠、陶淵明、謝靈運、陸修靜共處廬山的那種文化氣氛,設想出他們幾個人在一起的各種情景。由頭也是有一點的,例如陶淵明應該是認識慧遠的,但他與慧遠的幾個徒弟關系不好,對慧遠本人的思想也頗多牴牾,因此交情不深。倒是謝靈運與慧遠有過一段親切的交往,其時慧遠年近八旬,而謝靈運還不到而立之年,兩人相差了50來歲,雖然忘年而交,令人感動,畢竟難于貼心,難于綿延。這些由頭,到了后人嘴里,全都渾然一體了。例如唐代的佛學史乘中已記述謝靈運與慧遠一起結社,而事實上慧遠結社之時激才6歲。流傳特別廣遠的故事是慧遠、陶淵明、陸修靜三人過從甚密,一次陶、陸兩人來東林寺訪慧遠,慧遠歷來送客不過門前虎溪,這次言談忘情,竟送過了虎溪,這就使后山的老虎看得不習慣了,吼叫起來,三人會意而笑,那就是中國古代極有名的佳話”虎溪三笑“。為此,李白、黃庭堅等詩人還特意寫過詩,蘇東坡還畫過《三笑圖贊》,我在鄭振譯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也見到過一幅采自”程氏墨苑“的《虎溪三笑》圖。但究其實,陸修靜來廬山的時候,陶淵明已去世34年,而慧遠更已逝去45年。
我深知,道出這個故事的虛假性非常煞風景。到底是李白、蘇東坡他們高明,不僅興高采烈地為這個傳說增彩添色,而且自己也已影影綽綽地臍身在里邊。文人總未免孤獨,愿意找個山水勝處躲避起來;但文化的本性是溝通和被理解,因此又企盼著高層次的文化知音能有一種聚會,哪怕是跨越時空也在所不惜,而廬山正是這種企盼中的聚會的理想地點。
因此,廬山可以證明,中國文人的孤獨不是一種脾性,而是一種無奈。即便是對于隱逸之圣陶淵明,中國文人也愿意他有兩個在文化層次上比較接近的朋友交往交往,發出朗笑陣陣。有了這么一些傳說,廬山與其說是文人的隱潛處,不如說是歷代文人渴望超拔俗世而達到跨時空溝通的寄托點。于是李白、白居易、歐陽修、蘇東坡、陸游、唐寅等等文化藝術家紛來沓至,周敦頤和朱熹則先后在山崖云霧之間投入了哲學的沉思和講述。如果把時態歸并一下,廬山實在是一個鴻儒云集、智能飽和的圣地了。
我是坐著汽車上廬山的。在去九江的長江輪上聽一位熟悉廬山的小姐說,上廬山千萬不能坐車,一坐車就沒味,得一級一級爬石階上去才有意思。她一邊詳盡地告訴我石階的所在,一邊又開導我:”爬石階當然要比坐車花時間花力氣,但這石階也是現代修的,古人上山連這么一條好路都沒有呢。“她的話當然有道理,可是船到九江時天已擦黑,我又有一個裝著不少書籍的行李包,只略作遲疑我就向汽車站走去。廬山的車道修得很好,只見汽車一層層繞上去,氣溫一層層冷下來,沒多久,枯嶺到了。枯嶺早已儼然成為一座小城,只逛蕩一會兒就會忘了這竟然是在山頂。但終究又會醒過神來,覺得如此快捷地上一趟廬山,下榻在一個規模不小的賓館里,實在有點對不起古人。是啊,連船上不相識的小姐都拿著古人來誘惑我,而我還是貪圖了方便。一方便,也就丟棄了它對人們的阻難,也就隨之丟棄了它對世俗的超拔,那還能構得成跨時空的精神溝通么?
古代文人上廬山,自然十分艱苦。他們只憑著兩條腿,爬山涉溪、攀藤跳溝。當時的山,道路依稀,食物匾乏,文人學士都不強壯,真不知如何在山上苦熬苦捱。
8、老屋窗口
而母親的理由卻說得無可辯駁:”幾十年沒人住,再不賣就要坍了。你對老屋有情分,索性這次就去住幾天吧,給它告個別。“
我家老屋是一棟兩層的樓房,不知是祖父還是曾祖父蓋的。在貧瘠的山村中,它像一座城堡矗立著,十分顯眼。全村幾乎都姓余,既有余氏祖堂也有余氏祠堂,但是最能代表余氏家族榮耀的,是這座樓。這次我家這么多兄弟姐妹一起回去,每人都可以寬寬敞敞地住一間。我住的是我出生和長大的那一間,在樓上,母親昨天就雇人打掃得一塵不染。
人的記憶真是奇特。好幾十年過去了,這間屋子的一切細枝末節竟然都還貯積在腦海的最低層,一見面全都翻騰出來,連每一縷木紋、每一塊污斑都嚴絲密縫地對應上了。我癡癡地環視一周,又伸出雙手沿壁撫摩過去,就像撫摩著自己的肌體,自己的靈魂。
終于,我摩到了窗臺。這是我的眼睛,我最初就在這兒開始打量世界。母親憐惜地看著成日扒在窗口的兒子,下決心卸去沉重的窗板,換上兩頁推拉玻璃。玻璃是托人從縣城買來的,路上碎了兩次,裝的時候又碎了一次,到第四次才裝上。從此,這間屋子和我的眼睛一起明亮。窗外是茅舍、田野,不遠處便是連綿的群山。
于是,童年的歲月便是無窮無盡的對山的遐想。跨山有一條隱隱約約的路,常見農夫挑著柴擔在那里蠕動。山那邊是什么呢?是集市?是大海?是廟臺?是戲臺?是神仙和鬼怪的所在?我到今天還沒有到山那邊去過,我不會去,去了就會破碎了整整一個童年。
我只是記住了山脊的每一個起伏,如果讓我閉上眼睛隨意畫一條曲線,畫出的很可能是這條山脊起伏線。這對我,是生命的第一曲線。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天很冷,鄉間沒有電燈,四周安靜得怪異,只能睡。一床剛剛縫好的新棉被是從同村族親那里借來的,已經曬了一天太陽,我一頭鉆進新棉花和陽光的香氣里,幾乎熔化了。或許會做一個童年的夢吧?可是什么夢也沒有,一覺睡去,直到明亮的光逼得我把眼睛睜開。
怎么會這么明亮呢?我瞇縫著眼睛向窗外看去,兜眼竟是一排銀亮的雪嶺,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下在我無夢的沈睡中,下在歲月的溝壑間,下得如此充分,如此透徹。
一個陡起的記憶猛地闖入腦海。也是躺在被窩里,兩眼直直地看著銀亮的雪嶺。母親催我起床上學,我推說冷,多賴一會兒。母親無奈,陪著我看窗外。”諾,你看!“她突然用手指了一下。
順著母親的手看去,雪嶺頂上,晃動著一個紅點。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潔白,這個紅點便顯得分外耀眼。這是河英,我的同班同學,她住在山那頭,翻山上學來了。那年我才6歲,她比我大10歲,同上著小學二年級。她頭上扎著一方長長的紅頭巾,那是學校的老師給她的。
這么一個女孩子一大清早就要翻過雪山來上學,家長和老師都不放心,后來有一位女教師出了主意,叫她扎上這方紅頭巾。女教師說:”只要你翻過山頂,我就可以憑著紅頭巾找到你,盯著你看,你摔跤了我就上來幫你。“河英的母親說:”這主意好,上山時歸我看。“
于是,這個河英上一趟學好氣派,剛剛在那頭山坡擺脫媽媽的目光,便投入這頭山坡老師的注視。每個冬天的清早,她就化作雪嶺上的一個紅點,在兩位女性的呵護下,像朝圣一樣,透透迤迤走向學校,走向書本。
這件事,遠近幾個山村都知道,因此每天注視這個紅點的人,遠不止兩位女性。我母親就每天期待著這個紅點,作為催我起床的理由。這紅點,已成了我們學校上課的預備鈴聲。只要河英一爬上山頂,山這邊有孩子的家庭就忙碌開了。
女孩到十五六歲,在當時的山鄉已是應該結婚的年齡。早在一年前,家里已為河英準備了婚禮。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新娘子找不到了,兩天后,在我們教室的窗口,躲躲閃閃地伸出了一個漂亮姑娘蓬頭散發的臉。她怎么也不肯離開,要女教師收下她干雜活。女教師走過來,一手撫著她的肩頭,一手輕輕地捋起她的頭發……剎時,兩雙同樣明凈的眼睛靜靜相對。女教師眼波一閃,說聲”跟我走“,拉起她的手走向辦公室。
我在《牌坊》一文中已有記述,我們的小學設在一座廢棄的尼姑庵里。幾個不知從哪里來的美貌女教師,都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有逃婚的嫌疑。她們都不姓余,但點名的時候,她們一般都只叫我們的名字,把姓省略了,因為全班學生絕大多數都一個姓。只有坐在我旁邊的米根是例外,姓陳,他家是從外地遷來的。
那天河英從辦公室出來,她和幾個女教師的眼圈都是紅紅的。當天傍晚放學后,女教師們鎖了校門,一個不剩地領著河英翻過山去,去與她的父母親商量。第二天,河英就坐進了我們教室,成了班級里第二個不姓余的學生。
這件事何以辦得這樣爽利,直到我長大后還在經常疑惑。新娘子逃婚在山村可是一件大事,如果已成事實,家長勢必還要承擔”賴婚“的責任。哪部小說、戲曲一寫到這樣的事不是渲染得天翻地覆、險象環生?河英的父母怎么會讓自己的女兒如此干脆地斬斷前姻來上學呢?我想,根本原因在于幾位女教師的奇異出現。
山村的農民一輩子也難得見到一個讀書人,更無法想象一個能識文斷字的女人。我母親因抗日戰爭從上海逃難到鄉下,被鄉人發現竟能坐在家里看一本本線裝書和洋裝書,還能幫他們代寫書信、查核契約,視為奇事。好多年了,母親出門還會有很多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嚇得母親只好成天躲在”城堡“里。
這天晚上,這么多女教師一起來到山那邊的河英家,一定把她父母震懾了。這些完全來自另一世界的雅潔女子,柔聲細氣地說著他們根本反駁不了的陌生言詞。她們居然說,把河英交給她們,過不了幾年也能變得像她們這樣!父母親只知抹凳煮茶,頻頻點頭,完全亂了方寸,最后,燃起火把,把女教師們送過了山嶺。
據說,那天夜里,與河英父母一起送女教師過山的鄉親很多,連原本該是河英的”婆家“也在,長長的火把陣接成了一條火龍。
只有舉桿盛大的廟會,才會出現這種景象。
壩英是我們學校的第一個女生。她進校之后,陸續又有一些女孩子進來,教室里滿滿的,很像一個班級了。
女教師常常到縣城去,觀摩正規小學的教學,順便向縣里申請一點經費。她們每次回來,總要在學校里搞點新花樣,后來,竟然開起了學生運動會。
當然沒有運動衣,教師要求學生都穿短褲和汗衫來參加。那幾天,家家孩子都在纏逼自己的母親縫制土布短褲衫。這也變成了一種事先輿論,等到開運動會的那一天,小操場的短圍墻外面早已擠滿了觀看的鄉親。
學生們排隊出來了,最引人注目的是河英。她已是一個大姑娘,運動衫褲是她自己照著畫報上女運動員的照片縫制的,深藍色的土布衣衫裁得很窄,繃得很緊,身材一下子顯得更加頎長,線條流暢而柔韌。
我記得她走出操場前幾次在女教師跟前忸怩退縮,不斷神拉著自己的短褲,像要把它拉長。最后,幾個女教師一把將她推出了門外。門外,立即卷起鄉親們的一片怪叫,怪叫過后一片嘁嚓,嘁嚓過后一片寂靜。河英終于把頭昂起,開始跨欄、滾翻、投籃。
這一天,整個運動會的中心是她,其它稚氣未脫的孩子的跳跳蹦蹦,都引不起太多的注意。河英背后,站著一排女教師,她們都穿著縣城買來的長袖運動衣,脖子上掛著哨子,滿臉鼓勵,滿臉笑容;再背后,是尼姑庵斑駁的門庭。這里,重迭著三度景深。
這次運動會的后果是災難性的。從此,經常可以聽到婦女這樣罵女兒:”你去浪吧,與河英一樣!“好幾個女孩子退學了,男孩子也經不起家長的再三叮囑,不再與河英一起玩,一起走路。村里一位近似于族長的老人還找到了女教師,希望將河英退學,說余氏家族很難看得慣這樣的學生。
我母親聽說這事后,怔怔地出了半天神,最后要我去邀請河英來家里玩。那次河英來玩了之后,母親特意牽著我的手,笑吟吟地把她送到村口。村民們都驚訝極了,因為母親平日送客,歷來只送到大門。
這以后,河英對我像親弟弟一樣。我本來就與我的鄰座陳米根要好,于是三個人老在一起玩,放學后一起到我家做作業,坐在玻璃窗前,由我母親輔導。母親笑著對我說:”你們娃余的可不能這么霸道,這兒四個人就四個姓!“
今天,我躺在被窩里,透過玻璃窗死死盯著遠處的雪嶺,總想在那里找到什么。好久好久,什么也沒有,沒有紅點,也沒有褐點和灰點。
起床后,我與母親談起河英,母親也還記得她,說:”可以找米根打聽一下,聽說他開了一丬小店。“
陳米根這位幾十年前的好朋友本來就是我要拜訪的,那天上午,我踏雪找到了他的小店,就在小學隔壁。兩人第一眼就互相認出來了,他極其熱情,寒暄過一陣后,從一個木箱里拿出兩塊芝麻餅塞在我手里,又沏出一杯茶來放在柜臺上。店堂里沒有椅子,我們就站著說話。
他突然笑得有點奇怪,湊上嘴來說:”還是告訴你了吧,最后也瞞不住,這次買你家房子的正是我的兒子。我不出面,是怕伯母在價格上為難。說來見笑,我那時到你家溫習功課,就看中了你家的房子。伯母也真是,幾十年前就安上了玻璃窗!據說裝了四次?“
這個話題談下去對我實在有點艱難,我只好客氣地打斷他,打聽河英的下落。他說:”虧得你還記得她。山里女人,就那個樣子了,成天干粗活,又生了一大堆孩子,孩子結婚后與兒媳婦們合不來,分開過。成了老太婆了,我前年進山看到她,連我的名字也忘了。“
就這樣,三言兩語,就把童年時代最要好的兩個朋友都交割清了。
離開小店,才走幾步就看到了我們的校門。放寒假了,校園里闃寂無人,我獨個兒繞圍墻走了一圈便匆匆離開。回家告訴母親,我明天就想回去了。母親憂傷地說:”你這一回去,再也不會來了。沒房了,從此余家這一脈的后代真要浪跡天涯了。“
第二天一早,我依然躺在被窩里凝視著雪嶺。那個消失的紅點,突然變得那么遙遠,那么抽象,卻又那么震撼人心。難道,這紅點竟是倏忽而逝的哈雷彗星?
迷迷糊糊地,心中浮現出一位早就浪跡天涯的余姓詩人寫哈雷彗星的幾句詩。
你永遠奔馳在輪回的悲劇。
一路揚著朝圣的長旗。